「超日常」的展覽實踐—訪談策展人張君懿(上)
問:這次的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以下簡稱雙年展),妳邀請駱以軍沿著展場空間書寫了小說《翻牆者》,以它作為第一件介入此次雙年展的作品,可否請妳談談這個邀約的原初發想?
張君懿(以下簡稱「張」):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的展區,除了有章藝術博物館這種白盒子空間之外,還有兩個比較特別的展區,分別是「北區藝術聚落」與「九單藝術實踐空間」。這兩個地方是六〇年代左右建造的平房式建築,過去是作為教師眷舍使用。從二○一六年第一屆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開始,臺藝大把這些校區周邊的老舊眷舍改建為展場,成為藝術家創作與展示的場所,至今已有將近五十件當代藝術作品曾經在這些屋舍發生。去年我策劃的展覽「空氣草——當代藝術中的展演力」裡頭,就有許多藝術家的作品就是從這些老舊屋舍的空間發展出來的。這個地方其實像許多老舊眷舍一樣,去向不明,未來可能會面對拆除的命運。這三年來,我意識到這些眷舍的整體面貌正逐漸改變,曾經在那裡的紅色木門和羊蹄甲樹林已經不在。
策劃這次雙年展時,我開始思考,除了已經陸續做好的一些居民訪談以及影音記錄,究竟還可以為這片聚落做些什麼,來把這些房子的影像、歷史以及「居民曾經居住在此」這件事留存下來。另外,這次雙年展所邀請的參展藝術家,有很大一部分是國外藝術家,他們從來沒有來過臺灣,我們提供給藝術家的場地照片、平面圖雖然可勾勒出場所的初步輪廓,但這些資料對他們來說也許還是太過陌生遙遠。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讓他們認識這塊土地的獨特紋理?是否可能提供他們一些可以激發創造力的空間意象,好讓他們對作品即將在此誕生的展場,有一些更靈活、更有想像力的認識,這些是我在展覽策劃初期不斷思考的事。
於是我有了找一位小說家介入展覽的想法,想找一位擅長描述空間的小說家,最好他可以從空間給定的現實出發,在描述出這個聚落特有的空間樣貌和居住記憶的同時,去創造一個揉合現實與虛構的文字世界,賦予北區藝術聚落和九單藝術實踐空間一個詩意而豐富的空間意象。而駱以軍是我第一位想到的臺灣當代小說家,他在過去的一篇名為〈時間之屋〉的小說裡,就曾描繪過那些陳舊的、經過時光洗禮、在記憶中泛黃的眷舍房子。所以在展覽策劃初期,我先邀請駱以軍沿著展覽場所「九單藝術實踐空間」以及「北區藝術聚落」這兩個展場書寫一篇小說。後來駱以軍書寫了《翻牆者》,小說中巧妙地揉合了那些老舊的平房空間以及曾經在這個地方發生的當代藝術作品。因為我對這個地方的記憶絕大多數是來自於曾在此地發生過的展覽,所以當時帶著駱以軍進行場勘時,除了建築本身的歷史背景以外,向他敘述最多的就是曾在這些地方發生過的當代藝術作品。後來駱以軍的書寫,很巧妙地把當時提到的作品帶入小說裡。這本小說就這樣延續了第一屆雙年展「去相合」,以及我去年所策劃的「空氣草」展覽,而作為此次雙年展的第一件參展作品,扮演著啟動「超日常」的角色。
問:可否請你談談這本小說如何啟動了展覽?
張:當《翻牆者》這本小說完成後,我把它寄給這次所有的參展藝術家,希望在藝術家們在提呈作品計畫之前,除了場地圖文資料以及展場平面圖等以外,還有這麼一個關於展場空間的參照。我希望藝術家也可以透過小說家所描繪的空間樣貌,來認識他們作品即將進駐的場所,或也可作為他們創作發想的參考文本之一,讓大家所面對的不只是展場空間的物理條件,同時也面對著小說所開展出來的展場空間意象、生活記憶以及過去曾經在此發生的藝術作品。
但對我來說,這本小說文本並不是作為某種先決條件去主導藝術家的創作,因為我們都知道藝術家各自有創作的脈絡和想法,而且藝術家應該是這個星球上最難控制的生物,不太可能向藝術家提出這樣的要求。事實上我好奇的是,在展覽的脈絡底下、在藝術家還不確定要如何介入之前,小說文本能否作為可共通共享甚或可刺激創作的資源,而在作品想法生成的上游處發生作用?而我希望的是,這部沿著展場書寫而成的小說,可在作品與作品之間製造出某種隱形的聯動關係,漸次開展出一個介於展場空間、小說文本、藝術作品這三者之間的網絡。
這關係到我希望讓展覽怎麼發生、遊戲要怎麼玩的問題。這是我覺得策劃一個展覽有趣的地方,因為你可以去操作展覽生成的方式,可以去思考怎麼佈署作品、去架構一個展覽的敘事,把你對藝術的思考開展成公眾事務。所以這次我根據展場的空間屬性規劃出幾個區塊,讓藝術家的作品提案依照不同的空間區域分線發展。雙年展的展場空間大致可區分成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有章藝術博物館」的美術館白盒子空間,第二種是「北區藝術聚落」,這區是獨門獨棟的家屋空間所改建的展場,它融合了居民日常的生活氛圍,觀眾在看作品的同時,有時會同時看到對面人家的日常生活樣態,例如煮飯、曬衣服。第三種則是介於這兩種空間特質的「九單藝術實踐空間」,它過去是教職員單身宿舍,後改建為展場空間,但是相對於北區藝術聚落,空間結構比較簡單方正。
當小說寄出之後,藝術家們各自展開創作上的發想,而我依照展場空間特質分區、分批,以接龍的方式邀請藝術家分線發展。這個分線發展的過程,有點近似於牌局,所有藝術家都可知道其他藝術家在這次的雙年展中可能丟出什麼樣的牌、提出什麼樣的作品(為此我也親自前往歐洲,和藝術家討論自己以及其他參展藝術家的作品計畫),也許藝術家會視現下開出的牌面繼而改變自己的出牌,也未嘗不可。總之,我希望藝術家在提呈作品計畫之前,可以或多或少瞥見他所參與的展覽在未來成形之後的樣貌,而有意識地介入一個展覽。
問:這次展覽中,作品的位置可以看得出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安排,空間的布局對妳的策展想法來說似乎很重要。能不能請妳談談作品在展場中的位置是如何決定的?
張:展場空間結構和作品位置佈署這部分,是一直不斷在腦子裡持續進行沙盤推演的過程,這次的經驗尤其相當刺激,因為七成以上的藝術家都提出了新的作品計畫,而且國外參展藝術家居多,他們一抵達臺灣之後,就馬上需要去搜索材料現地製作,進入非常緊湊的佈展階段。而整個展覽籌備執行的過程,不禁讓我聯想到畫水彩畫的經驗,非常須要掌控好時間,在某些時刻需要沈著等待水分和顏料沈澱下來,在某些時刻則需要緩慢帶出、快速疊加,例如在紙面上的水分半濕半乾的關鍵時刻,當機立斷做出最準確的判斷(添加、去除、調整......)。就像創作想法的醞釀、能量的流轉以及作品的對話都需要時間,而當作品計畫一一出現在你面前之後,當展覽未來可能的風景在你腦海中展現時,必須把握時間,決定如何在現有的架構下去把它描繪出來、要描繪成什麼。我希望可以讓觀者透過不同的感知方式,一步一步進入展覽本身,而展覽能體現出的就是某種展覽思維,這個思維本身邀請觀者進入,閱讀它、感知它、用它來思考,甚或用它來表達。例如某些空間轉折處所放置的作品,有時是作品與作品之間的轉渡,扮演身體感知和空間維度轉換的關鍵性角色(如《場景調度》、《個人音樂電腦》、《後窗》、《消失的樹林》等),或者是語氣上的轉換,開展出自身敘述的向度(如《大觀別墅--極短篇》、《浮洲)等),而這些敘述又與小說文本或展場空間緊密聯繫(如《露西之夢》、《片刻》、《頌與離》、《不知》等作品)。但諸如語氣或敘述這些字眼,在這裡不是指每件的作品說了什麼,而是透過展覽的佈署,包括作品與作品、作品與空間之間的關係或安置方式構成展覽本身的思維模式。
這也說明了為什麼「超日常」不是一個邀請藝術家用作品來回應的策展題目。事實上這個展題並不是一開始就提出,而是等到藝術家各自都提出他們的作品計畫之後,再根據他們的作品屬性反覆思考,最後才擬訂的。在觀察藝術家的作品計畫時,我反覆思索生活與藝術之間的關係,腦海裡經常浮現的一句話就是費里歐(Rober FILLIOU)所說的「藝術讓生活比藝術更有趣」(L’art est ce qui rend la vie plus intéressant que l’art)。面對他們的作品,我重新思考了「日常」,而在這個思考過程中最常浮現的意象就是「一張被劃出一道摺線的白紙」。這白紙如同日常,摺線出現的時候是維度轉換的時刻,是一個向度過渡到另一個向度的時刻,是可能性湧現的時刻,所以,這裡所謂的「超日常」不是透過與日常發生斷裂,不只是超越日常,而是去探問我們是否能夠通過藝術折返日常,在折返之中發現從來不曾如此思考或注意過的事物;換句話說,通過藝術是不是能夠讓我們更加洞悉日常,或者,至少用不同的眼光重新看待日復一日的生活,這是這次展覽命題所拋出的問題。
在展覽初期我先把場所空間的選擇權讓給藝術家,先了解藝術家對哪一個場所比較有感、是否期待他的作品在哪個空間發生。在作品介入空間之前,展覽場所本身的空間特質是很重要的參照。剛提到的三種展場空間類型,它們分別具有的不同性格,它們就像是某種已經給定的現實,而我接下來要思考的就是展覽可以怎麼介入的問題,包括什麼屬性的作品可以放在什麼屬性的空間。而作品如何面世的問題,一直是我關注的重點,除了必須以宏觀的視角考量作品與展覽空間關係以外,也須以微觀的視角去審視每件作品尺寸、形式,聲音等等各種作品細節,因為每個細節都可能涉及觀眾的身體感知體驗,包括觀者如何以不同的感知敏銳度進入不同的作品,這些都包含在一件作品在這裡而不在那裡的考量因素裡。但我相信如果藝術創作能量能夠生發流轉,那麼作品佈署難免會是一個不斷碰撞、重組的機動性過程。所以大體上這個過程是動態的,就像剛剛提到的水彩畫比喻,展覽的生成過程難免會有些不確定的因素,甚至每個因素都可能造成一次「大風吹」,拆解原本作品在空間中的佈局之後再重新組構。➥「超日常」的展覽實踐——訪談策展人張君懿(下)
張君懿
藝術家/策展人,近年創作關注如何在「遊戲/事件」之間重新複現永逝之物、在瞬息萬變之中襯托出持存的永恆。巴黎第一大學造形藝術創作博士、法國魯昂藝術學院碩士,曾獲德國「格爾達.漢高」與法國「遠見與創新」獎學金,於法國人文之家世界研究學院進行博士後研究,師從法國思想家朱利安( François Jullien)。
*本篇訪談整理自「藝術超日常」論壇與工作坊系列活動之「我們都只是翻牆者」及「當代藝術策展的未來想像」座談(訪談&文字整理:張韻婷、盧思諭;照片:劉薳粲)。
* 策展人訪談語音資料來源:
「藝術超日常」論壇與工作坊
◈「我們都只是翻牆者」
場次 A|2018/11/25(日)12:00-14:00 有章藝術博物館2F
場次 B|2018/11/25(日)15:00-17:00 誠品敦南店(2F藝術書區)
場次 C|2019/1/6(日)19:30-21:30 小小書房(新北市永和區文化路192巷4弄2-1號)
與談者|駱以軍(小說家)、張君懿(策展人&藝術家)、劉佳旻(獨立編輯
主持人|張韻婷(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專案助理教授)
◈「當代藝術策展的未來想像」
時 間|2019/1/6(日)13:00-15:00
與談者|
許峰瑞(「2018 臺灣國際錄像藝術展-離線瀏覽」策展人)
羅禾淋(「2018 臺北數位藝術節-超機體」策展人)
張君懿(「2018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超日常 Daily+」策展人)
主持人|張韻婷(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專案助理教授)
延伸閱讀:
➥ 關於「空氣草-當代藝術中的展演力」
➥ 空氣草的生長姿態——張君懿訪談錄
➥ 低限的後自然美學之發聲──從遊戲的心靈,看空氣草的振動之力 | 文/高千惠
➥ 談「空氣草」的植物性意象及其強∕弱策進|文:王聖閎
➥ 從「空氣草」到「交陪境」:談一種原生性藝術理論的可能 | 文:王聖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