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訪談全文

小說家駱以軍

小說《翻牆者》

Q :  對於這些從您所書寫的小說《翻牆者》所發展出來的幾種作品型態,您有何看法?
A : 君懿除了是策展人,還把我的小說變成是他的一個作品,我覺得很有意思,就是我們習慣的小說,本來應該是一個電波,本來是一個虛空中閃爍就消失掉的,一個傳遞的東西,它是一個故事,它其實應該沒有形態的,它就是我現在講給你聽,或是說我現在看,你不會知道這文字有它的物質性。現在在電腦上看臉書更是,你看過就流過了。但是君懿卻是把幾種不同型態讓故事變成一個奇妙的型態,故事變成是一個奇妙的停止,它形成了一個跟空間本身的搏鬥,所以必須面臨到材料的問題,必須面臨到空間命名的問題,所以我看到她弄了一個太空艙,就是一個閱讀艙,夢境之艙(閱讀膠囊)。這個艙可能是我寫小說到現在唯一無二有一個艙,在這個艙裡面封印著我的這個《翻牆者》的小說。

閱讀膠囊

閱讀膠囊

另外她把裡頭的句子,當然君懿有把它們修整過,變成放在這個廢墟裡,有點像是路標或是門牌號碼,把裡面的句子呈現出來,我剛剛看了,其實覺得虛榮又感動。接著她把《翻牆者》做成書本,在這個書本,憑良心講它是一個弔詭的,又不像已經出過二三十本書的......。我跟我同輩其實苦命的創作著,一直在寫有很嚴肅的長篇小說,有喇塞的書,書對我們來講其實就是生活所逼、交換版稅,可是突然之間君懿讓這個故事做成一個非常漂亮的書,這個書本身就像一個藝術品,我看了都好虛榮,我在香港時他們寄給我,我覺得美到我都想流眼淚。好,這麼美的書它不是販售的,他們剛剛在講它不會掉入所有我們以前的,出書的時候,這個書就會很像一個婊子,不是賣就是贈送作為公關,她不要,她就是讓這個書懸而未決放在這邊。我覺得這個書形成了一個這個故事的停頓跟擱淺跟沈思,這個故事為什麼是存在這個狀態裡。另外,她又把它做成是一個衛星的概念(超日常衛星站),一個閱讀機器的計畫,做有聲或是電子書的概念,去投放到好像十幾家不同的臺灣特有的獨立書店、藝文機構等。

超日常衛星站

「超日常衛星站」電子書介面

因為我的身體狀況不好,我人下半年也都在香港,其實本來應該是,我變成他這個計畫的投射物,我到這些不同的藝文機構去講這個廢墟的故事,不一定是講我的小說,因為在這邊,它已經變成一個作品。除了附近居民或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其實很少人有耐煩從台北搭那麼遠的捷運過來,然後再坐車過來看,但其實你看了你會覺得這裡有多美,那我覺得我本來可以做這個投射者去不同的書店,我又回來作講故事者的這個角色,曾經在浮州有一個多美多美的聚落。所以我覺得這形成一個很奇妙的經驗,我這個小說,它脫離了以前小說在台灣,我們九零年代的這些作家。我們寫的小說其實就是出版社、文壇之間的倫理、人際關係,然後現在發表也變很難,對年輕人講更難了。所以寫小說這整件事對以前的苟且或是想像力的貧乏就只能如此。可是我覺得這一次,至少就我這一部分,這一次我參與進來,然後是君懿,她把我的這一篇《翻牆者》變成好像是折疊物突然炸開來,好像河豚炸開來變成一個很奇怪的型態,我是很感動的。
我其實對藝術還是比較外行,我剛剛看了其他法國藝術家的作品,獨立的這些作品,我非常感動,我自己還不太能想像跟我的小說的連結,但是我很感動的是這個藝術家張君懿的作品,就是我是在香港的時候他們寄給我看的照片。說故事其實很有意思,故事是一個很遠古的事情,故事其實他是從這個說故事的人他的大腦活動或是他的口腔、聲帶,產生一個共振然後講出一個故事,就是有一個祕魯的小說家,有一個長篇小說叫做《說故事的人》,他是之前的一種高山部落,這個人的職業不是巫師不是巫醫,在山裡面沒有文字的年代,他就是在傳遞故事的人。基本上現代職業所謂的像我這樣職業的說故事的人,已經是經過西方整個的印刷術,包括中產階級起來,十九世紀開始,市民階層大部分有買小說的習慣,所以開始我們不太會用講,而是用文字寫下,透過出版成本、出版的通路這一些。

翻牆指南

Q :  請您談談這次的參展過程,以及對臺藝大旁邊這塊聚落有何想像,又是在何種情況底下書寫了《翻牆者》?
A : 我非常感謝臺藝大的有章藝術博物館,這次的策展人君懿。我之前也沒有來過這裡,這裡對臺北市來講很遠,但我很建議朋友們跑一趟來看一下,如果就造物、景物來講,我覺得這是一個我感覺是從裡面、外面、上面、下面,四面八方都非常強大的、感動的一個廢墟、迷宮。幾十年前有一批人活生生的生活在裡面,主要是這些房子當時建構在這裡的時候,它可能是眷村吧。後來眷村遷移走了,後來陸續住來這裡的果販、菜販,這些福利社的賣菜的這些人,所以其實他們是在民國六七十年代一路過來,那個時候他們應該都是這個社會一個比較底層,就是臺北盆地比較邊緣的人,所以他們真實生活在其中的生活場景,房子的空間窄小到超乎你想像,可是有些房子現在人去樓空了,你都不知道他們到哪去了,就是一個生命史消失掉了,所以它只剩下這些很像海底的礁岩吧,就是挨擠在一起的這些建築物。你走在這建築物內,這麼小的空間,那當時可能是一家子五口人生活在裡頭,那個廚房的廚具的瓦斯台小到超乎你想像,然後挨擠,穿進去。因為它剩下水泥牆的結構,那個廁所、浴室也是小到你會覺得不可能,那應該是七個小矮人,就是說只有小人族才能生活在這個空間裡優游自在。然後它又很像一個峽谷,在二樓的空間,你會覺得在二樓以上的空間挨太近了,所以他們任意在平台穿梭,我想像當時是這樣,很像那種動畫,宮崎駿天空之城海盜、或是潛水艇的艙子裡面,在很狹小的、可是裡頭有一個洞穴這樣子可以任意穿繞。但是它卻又是經過了幾十年,因為人又離開了,所以也被大自然的力量,當時被水災淹過了,然後崩塌了、塌毀了。這些牆磚可能都已經粉塵化了,或是這些牆磚上面的油漆的表面或是石灰的表面,其實都斑駁、呈現粉狀態了,然後在這個建物的建築體本身都長出樹了,然後蔓草叢生,斷瓦殘垣。它不是只是三棟五棟,而是你整個在這個迷宮裡穿繞的時候,會進入到這個給你做為心靈或感官的感受,你走在裡頭你會產生非常大的虛無感跟敬畏感,你說不出是什麼。

駱以軍(中)、策展人張君懿(左)於北區藝術聚落

那我當時他們就叫我寫一個小說,這個小說我在寫的時候,其實我心裡就產生一個感覺就是說,這個九單聚落或是北區藝術聚落的廢墟,它不太可能是一個地球表面上生活的空間,所以我當時其實還有想過它其實是個小行星,一個漂流在太空的小行星,而這些廢墟的房子建築,是被流放、刑罰、被扔在小行星上面的生存者,那這些人後來都死亡了,所以只可能在小行星上,這樣貼著地面、歪七扭八,櫛次鱗比地挨擠在一起的建築圈。所以我後來寫《翻牆者》,當然這個過程還有包括他們帶我看的之前藝術家的創作,也牽涉到這個藝術展和當地居民的一個張力,這個地方又牽涉到政府要叫他們遷走,很複雜的當地關係,可是這又是在這個地方有藝術家來做創作,包括我也是藝術家之一。所以我當時看到之前的藝術家作品也非常感動,很有感覺,去年的吧,比較臺灣的,包括有一個叫做《254日圓》,根本也不是當地居民,而是這個地方廢棄了,變得很像狗窩或是像一個蟻穴、洞穴,所以有流浪漢沒地方去混在這裡面,那這些流浪漢也消失了,可是很奇怪,他們留下一些大衣或是棉被,和一些塑膠袋、發票、字條,最後他們找到也不是臺幣就是日幣,湊起來剛好是254日圓,結果這個藝術家就做了一個推理劇,他們還靠那些名片、剪報去找尋,這個後來還是消失了。

何采柔&黃思農,《254日圓》,2017。(展於「空氣草-當代藝術中的展演力」)

這簡直是看到曠野上、沙漠上的一個舊的存在也好,或是沈沒在海底的一艘沈船也好,或是一個外星上探測到的不可能的其他物種的生活殘骸、遺跡,這樣的感動和衝擊,就是看天空之城的那種感動,最後一隻機器人,在守護著那個已經長出各種樹的磚牆建築,但是事實上你一旦要發動,在這些建物裡面展開一個藝術的美的感受或是在創造的時候,它就一定會牽涉到一個侵入,那我覺得之前的藝術家他們都有給我一個這樣的概念,你在侵入一個別人曾經生活在此的空間,或是你侵入到你根本看不到的時間,創造本身或是遲來者對於人類的想像力,超過你自己生命的這些想像力,不就是這樣翻牆的嗎?所以我覺得翻牆的同時,我們也是翻牆到別人的故事裡,可是這裡面曾經生活在其中的,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可能只能給他取一個代號,可能就是那個《254日圓》中的人,他翻牆逃離出這個小框框裡面。

駱以軍(左)、策展人張君懿(右)參觀史蒂芬・帝德作品《無暗之界》

觀看訪談影片(短版)